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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上)

无聊的清水文,微启强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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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爆炸之后的最初几年,人们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有人回归家人身边,有人勇敢告白牵手挚爱,连地下城的一哥也成了家生了孩子,每日傍晚咧嘴笑着抱孩子在街边乘凉,看电子屏上的虚拟日落。地下城洋溢着一种祥和安宁的氛围,几乎令人以为回到了前太阳时代。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阴沉着脸的年轻人。即使右颊上有一道长长的冻伤疤痕,他仍然十分英俊,挺拔的身材,宽肩长腿,眉目飞扬。可是那些爱慕的眼光总因他脸上的寒霜而退却。人们猜测他或许在木星大爆炸中失去了挚爱之人,但那同情也仅仅停留了一瞬,人们无暇去顾及他人的悲喜——那甚至不是流浪地球计划开展以来所遭遇的最大灾难,在刹车时代和逃逸时代,人类总共失去了超过一半的人口,无数尸体冰封在冻土中,消融在岩浆中,在海啸、地震、板块位移或者流浪之路上小行星带的碎石撞击等重重灾难之下,几乎没有人从未失去过家人。失去已经成为习惯,而同情,那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情感。

    年轻人从来不笑,他早出晚归,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很快就拿到了运载车高级驾驶员及高级维修人员证。大爆炸后不久联合政府曾来找过他,他们将刘培强中校在空间站的电子日志的备份中跟他有关的部分截出来作为遗物交给了他。空间站虽然毁了,但MOSS在爆炸前争分抢秒将一些重要数据传回了地面,其中就包括刘培强的日志。直到那一刻,刘启才明白原来支撑他活着的是如此强烈而无处宣泄的恨意——他恨刘培强的自作主张和英雄主义,恨联合政府没有早做决断,空间站分明可以设置成自动驾驶,或者由MOSS操纵,那些无谓的争执浪费掉了太多时间,导致刘培强最终别无选择;他恨政府的高级工程师们没有能精确计算出引力激增和轨道问题,恨他们竟没有失败后的备用方案,分明是不打算留后路,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还能活下来……这样庞杂的恨意在他胸腔里涌动,几乎要搅碎他的心脏。他把刘培强的电子日志扔进抽屉底层,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这个拯救了地球的男人,他的牺牲却并没有给刘启带来任何好处,他违背了联合政府的命令,表彰他的行为将把联合政府置于尴尬的境地。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你看一看吧!看一看这个你为之抛弃家人,为之尸骨无存的星球,没有人承认你是英雄。刘启觉得他的喉管在无声的嘶吼中刺痛难当,似乎要裂开来,泣出一地的鲜血。

    他回到家的时候,家门口站着一个姑娘,看到他立刻甜甜地笑了。那是联合政府的联络员。联合政府曾试图说服他在重启的空间站中出任新的领航员,他有着过硬的身体素质,又熟谙机械操作和维修,还是刘培强的儿子,再合适不过了。如果不是朵朵拉住了他,他就差点把人打出去了。此后这些人没有再来,倒是其中一个小姑娘主动做了他的联络员,经常跑来找他,赶也赶不走。刘启明白姑娘的心意,但是他不想跟政府人员乱来,更不打算结婚。如果两千五百年后人类才能看到曙光,那有什么必要生下注定要生活在黑暗中的孩子呢?

    刘启打开门,小姑娘闪身进去,笑嘻嘻地看着他。她笑起来很甜,像电子屏上晨曦中的假玫瑰。

    刘启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小姑娘自来熟地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喘了口气道:“联合政府要在新的空间站中储存受精卵,你的基因被评估为A级……唉你别走啊!”小姑娘跳起来拉住他,她的眼瞳中映出刘启愤怒而扭曲的脸,一双黑眸灼亮如兽类:

    “滚!”

    “你不能这么自私!”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说:“要知道,像你这样优质的基因已经不多了,在之前的大爆炸中,人类受精卵库已经损失惨重;而在更早的一系列灾难中我们失去了太多人口,遗传基因是否优质,关系到人类能否存续万代……”

    “关我屁事!”他吼道。他心中某个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痛到他几乎想要弯下腰来。

    “可是,这难道不是我们生存的目的和意义吗?这难道不是流浪地球这样一个宏大计划的初衷吗——让人类延续下去,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不是!不是!不是!

    闭嘴!闭嘴!闭嘴!

    他一拳砸在墙上,家里的电子警报器响起来。

    “好吧,”小姑娘退了一步,“我把捐赠表格留下了,你好好考虑一下。”


    刘启喝了很多酒,他哭了笑笑了哭,刘培强你这个混蛋!他咬牙切齿地骂,喉咙里有压抑的呜咽和悲鸣。他爬上床的时候头痛欲裂,翻身去床头抽屉摸止痛药,摸出来了那个小巧的电子日志。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播放键。

    “儿子……”

    在寂静的夜里,那个声音听起来如此温柔,既熟悉又陌生,有一瞬他以为那声音来自枕边,待他伸出手去,那声音却飘到了天边,隔着以光年计的距离,和无限漫长的岁月。他觉得全身发冷,血液从四肢百骸倒流入心脏,像带着碎渣的冰河,缓缓在他血管里流淌。

    “儿子,”那声音迟疑了一阵,说:“上次通话时,你躲在姥爷身后不肯叫爸爸。姥爷说你经常梦到我,在梦里哭着喊爸爸……”那声音低下去,略有一点发颤。

    “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你太小了,不应该承担这么多别离。我反反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或许,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仍然会离开……”

    刘启蓦地睁大了眼睛,将那个电子播放器狠狠地甩到墙上,声音戛然而止。


    刘启乘电梯到达地面,执行他这个月的第三趟任务。人类已经逃离了太阳系,开始了在茫茫宇宙中的流浪,那曾经照耀数十亿年、被无数诗人赞颂过的太阳,终于要化成宇宙中一颗普通的恒星,不再被赋予特殊含义。地表的温度在持续下降,无数高大的挖掘机和塔吊的摇臂在不停地把采掘的石料装上运载车,然后运去给行星发动机充当重元素聚变的燃料。

    午休的时候,有人敲车门。隔着玻璃,刘启看清楚是执行同一趟任务的中级驾驶员老秦。他开了门,老秦带着风雪窜进来,边抖脚边说:“这破防护服真他妈像假的一样!”两人一起分吃蚯蚓干。

    “小孙死了。”老秦突兀地说。小孙是初级驾驶员,才二十出头,是个愣头青。

    刘启淡淡地问:“怎么死的?”死亡是一件太过正常的事情,被突然的暴风雪埋住、从峭壁上掉下去、被流石击中……刘启并不关心他为何而死,只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咳,你肯定猜不到。那小子接了一趟长途,据说报酬丰厚,我们劝他别去,他技术太烂。谁知道他车没事,连着开了六七天后人疯了,一边喊什么 ‘地球完了,所有人都得死,岩层不够烧,再挖下去地壳扛不住行星发动机的推力……’,什么 ‘太阳没有氦闪,联合政府在说谎’,又说什么看见了爸妈,烧好了饭菜在前头等他,头盔都没戴就从车上跑下去,没跑三十米就给冻死了。行车记录仪全都录下了,你说倒不倒霉吧!”

    在茫茫冰原上,没有人没有动植物,连一只活苍蝇也没有,只有偶尔闪现的尸体,像标本一样夹在因为地震而显露出来的冰壁上。刘启曾在路上见过自杀的人,有的是心理崩溃,有的是清醒赴死。在这个年代,活下去需要异常坚定的决心。

    “你知道吗,联合政府打算推广AI,今后凡是需要上地表的危险工作,都将逐渐由AI替代人类来完成。政府的说法是,每一个人都是全人类宝贵的资产,不能轻易损毁。”

    刘启“嗤”了一声,他痛恨这种看法。一个人难道必须要为某种使命活着吗?他们动辄说为了全人类的生死存亡,为了子孙万代……这个年代最不缺少的就是宏阔的目标。可是一个人难道没有权利仅仅为了自己而活为了自己而死吗?

    地下城的酒吧恢复了往昔的热闹,在短暂的幸福假象之后,许多人又陷入了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如果每一天都有可能成为人生的最后一天,谁又能去责怪这样的放纵?

    刘启点了一杯啤酒,在他仰脖一口气喝干的过程中,许多热辣的目光投在他坚实的后背上。他站起来,从那些目光中随便挑了一个,去了酒吧后的昏暗巷子。

    

    他的身体正是最年轻最茂盛的时候,可是他觉得内里早已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他的父母各自以或平凡或壮烈的方式,化作了宇宙间的尘埃与齑粉,姥爷的尸骨冻在冰层之下,或许会在下一次地质变迁时在某处显露出来,或许沉入更深的地底。人不会因为一次又一次遭受苦难的侵袭,就变得习以为常。他有时候想,如果刘培强遵从了联合政府的命令多好,让地球上所有人死去吧,包括他自己,让刘培强一个人活着,让他失去所爱之人,背负着愧疚,流浪在无尽虚空中吧!

    这样的想法令他有一种恶意的快感。他拿出那块砸歪了一个角的播放器,上次扔出去以后,他终究没舍得丢进垃圾桶,还是捡了回来。

    刘培强的嗓音很年轻很温柔,他本来咬字就略有些含混,又是以对四五岁孩童说话的口气,便显得有一点软。

    他说:“孩子,你妈妈的事……对不起。”他停了一下,刘启偏过头去,借着窗外的路灯,看到床边书架上那张被他涂黑的照片。其实早几年姥爷就已经告诉他,彼时他母亲已经被医生宣布脑死亡,就算父亲不放弃她,也没有可能带进地下城。可是他乐于将这笔账算到父亲头上,他想要他内疚,这样他就不会忘记地球上还有一个恨着他的儿子。

    我只是不想让你忘了我。

    刘启用手遮住眼睛,他又想起最后那一天,刘培强开着空间站撞向木星的那一天,他还对刘培强吼“我妈就是你害死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同父亲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很快他就将永远失去他。那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在那以后的无数个日夜折磨着他。

    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不再恨你了,你知不知道?

    “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常坐着小型飞行器去看日落。那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逃逸时代,地面上已经不再安全,在等待地下城建成前,人们住在防空洞里,但我们都很喜欢偷跑出去。日落真美啊!我们贴着海面飞行,看到层层叠叠的云霞把广袤的海面映成了红色,远处翻滚的巨浪追逐着霞光,这一切既动荡不安云诡波谲,又壮丽磅礴蔚为大观。我真希望你能有机会看一看那景象。像许多人一样,我始终对流浪计划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我理解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另一方面,这个诞生在太阳系的文明,这个还依然脆弱的、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般的文明,当她离开自己的母星系,刚起步就踏上流浪之旅,当我们整整一百代孩子们都只能像地鼠一样生活在地下……这不能不让人发疯啊!”

    “可是孩子,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抱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即使希望或许并不真实存在,即使希望的前头什么也没有,即使我们注定要成为牺牲的一代,不,牺牲的一百代,但只要未来的人类还能重新看到曙光,这样的牺牲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刘培强平缓的语调变得激昂,他歉意地清了一下嗓子:“对不起,你还太小了,还听不懂这些话吧?……”

    他轻柔地说着什么,生怕惊扰了儿子,那声音就像浪花轻轻涌上细软的沙滩,就像父子俩在一起的最后那个夜晚,有篝火、气球和帐篷,父亲在他额上印上一个浅吻。刘启渐渐安然沉入了梦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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